爱与死亡 （二）

从神话角度讲，这就是那些生活在奥林匹斯山上长生不死的诸神的恋爱如此平淡乏味的原因之一。宙斯和朱诺的爱情毫无趣味，直到凡人介入其中——宙斯下凡遇到了勒达或艾奥并与这凡间的妇人相爱，她渴望生育子女，因为他不能永生。爱不仅因为感知死亡而丰富并且也由此构成，爱是死亡与永生之间的异花受精。这也就是将原魔伊洛斯塑造成介于人神之间，具有二者的本性的原因。

从某种程度上讲，我说的都是理想化的。我充分意识到这种情况会被我的许多同事称为神经症。今天是关系“冷漠”的年代——人们永远不该在任何时候行动受到阻碍。但我认为只有这种情形被“固定”或“固着”下来，或者说只有当伴侣们要求总是生活在这一层面时才是神经性的。因为我们没有人会长期生活在这一层面，所以它不过是一个背景，是一种理想状态，它应当存在于会带给单调乏味的日子以意义的关系中。

死亡与爱之间的关系在文学史上也有着引人注目的历史。在意大利作品中，常常会用到恋爱和死亡这两个词。二者之间的联系也有着生物学上的本质的相似之处。雄蜂使蜂王受精之后便死亡了。更为生动的例子是螳螂：雌螳螂会在交配时咬下雄螳螂的脑袋。受精后，雌螳螂会吃掉它以贮存食物养育后代。

弗洛伊德将这种死亡的威胁与伊洛斯的枯竭联系在一起。

这就解释了接下来完全的性满足与濒死相似的状况，也解释了在低等动物身上死亡与交配行为相一致的状况。这些生物在交配行为中死亡，是因为伊洛斯在性满足的过程中被消灭了，死亡本能便可畅行无阻地达到它的目的了。

死亡与爱之间还存在着另一方面的关系。对性的痴迷掩盖了当代人对死亡的恐惧，我们在20世纪对这普遍的恐惧没有诸如用以武装我们祖先的道德信仰之类的防御武器，而且我们对生活目的也缺少共识。因而，对于死亡的意识在今天被广泛压抑了。但在一门心思地投入性时，我们又没人能忽视其存在！它存在于我们的幽默、戏剧和经济生活中，甚至是在电视的商业广告中。这种对性的痴迷从其他方面宣泄了焦虑并使人不必面对那些使人不悦的东西。如果我们穿透我们对性的痴迷，我们不得不看到的又是什么呢？我们会看到我们一定会死。我们周围性的喧嚣淹没了一直等待出场的死亡。

我们以为了掩盖内心对于无力的恐惧以及使之保持缄默而努力证明自己的能力，我们这一模式的历史与人类本身一样古怪。死亡是最终无力和有限性的象征。因这种无法逃避的体验引起的焦虑使得我们奋力挣扎以图通过性的方式使我们变得无限。性活动时唾手可得用以封住内心对于死亡的恐惧之口的方式，通过这种生殖的象征来战胜它。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用以压抑死亡的方式及其象征意义与维多利亚时代对于性的压抑方式惊人地相似。死亡是污秽的、忌讳的、色情的。如果性是令人厌恶的，那么死亡便是令人不快的错误。死亡是不可在孩子面前提及的，如果能不谈我们也尽可能地不谈它。我们色彩怪异的棺材将死亡装起来就如同维多利亚时代的妇女将自己的身体掩藏在宽大的裙服之下。我们朝棺材上扔鲜花以使其味道好闻些。用那些装模作样的丧葬仪式和赞美的坟墓，我们假装那些死者在某种程度上还未死亡。我们宣读一些宗教心理的福音，它们说悲伤越少越好。甚至我们的经济也加入到了让逝者身体舒适，布置得一切都仿佛死者还在世一样的承诺中来。保护儿童，起掩盖作用的气味和衣服，假模假式的仪式，以内心的自欺而结束——所有这些都与维多利亚时代的性压抑惊人地相似。

但人类不发展出等量的内心焦虑就不能够阻挡体验任何重要的生活与情感的方面有性沉溺的地方，我们就可以想到会有等量的性压抑。这种对死亡的压抑造成的焦虑及其象征会走向何方呢？在我们对性的强迫性的专注中，对死亡的压抑便等于对性的痴迷，性是用以证明我们生命力的最便当的方式。我们以之证明我们还“年轻”，有吸引力，精力充沛，证明我们还没死。它担负着以最基本的方式来表明我们战胜自然的力量的重担。这种希望有着可理解的生物学基础，因为性与生殖是保证我们的姓氏和基因在我们死后仍在活着的孩子身上的继续传承的唯一方式。

而当代对性的专注已超越了这一生物学基础，性欲、生殖能使人专注于性以麻痹个体而使其无须承认他会死，并且事实上无须承认死亡——这无情的体验——随时可能发生，我们与自然更大的距离——疏离的最终极的象征是原子弹和辐射——使我们离死亡更近。原子分裂对于自然的破坏因此与我们的死亡恐惧、我们的自责（常常增加了恐惧），以及我们因而产生的对压抑死亡意识的加倍需求相关联。在此母亲的象征出现了；我们在说自然的力量，这与我们将原子分裂作为获得战胜“永恒的自然之母”的力量所带来的成就感没有太大区别。原子弹将我们置于象征性的母亲的冲突之中。这便是制造原子弹对于几乎每个人来说都带有这样一个个人象征性力量的原因。所以西方人表现出对此承受着——在内心深处——巨大的罪恶感也就不足为怪。

由于西方人对“力量的神话”的依赖，促使其压抑死亡的动力显得格外沉重。（我在此使用“神话”一词不是常被理解为“谬误”的贬义用法，而是心理学原义，意为给体验以意义与方向。）自文艺复兴时期以来，力量的神话就在西方人身份确认的斗争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对其心理与精神特征的形成尤为重要。西方人一心想操纵自然，这在物理学及工业制度方面取得了令人惊叹的成功！这在专注在19世纪末与20世纪已延伸到了研究人类的领域。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通过探索自己来获得力量。但若真能达到这个程度的话，我便失去了真正的力量，我便陷入了无法解决的困境中。我本人就是这么一个软弱无力的生物，自控与操控他人一样是无法获得力量的，相反却在消减它。我常常假定我们身后有个强有力的人或标准，一个操控者，当体系扩展了，“幕后”人的身份地位却在无限的回归中迷失了。对于控制者的掌控才是真正的问题，因为这可能会令人困惑。这种掌控常会倒退至使其成为否定意义的原始生命力。

性与死亡有着共同点，它们是令人“战栗的奥秘”的两个方面，神秘——这里将其定义为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信息影响着问题——在这两种人类体验中有着其最根本的意义，两者都与创造与破坏相关。因此，在人类体验中，两者以这样复杂的方式相互交织就不足为奇了。在两者中，我们面对着一种结果：我们既不躲开爱也避不开死亡——而且，如果我们试图这样做，我们就会毁掉体验所能具有的任何价值。

（未完...）

文 | 【美】罗格.梅 《爱与意志》

宏梅   梁华 / 译

编辑 |   阿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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